“這種美,正在形成;這種美,尚未命名。”今年上海書展期間,旅居歐洲、享譽世界的當代藝術家冷冰川先生備受關注,他的新著《蕩上心》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付梓面世并在書展上首發(fā),黃永玉、李陀、王魯湘、朱青生、徐累、嚴峰、毛尖聯合撰文推薦。同時,他作為重要嘉賓,將參加上海國際文學周多場活動。幾天前,他從西班牙巴塞羅那飛回北京再來上海,與喜愛他的書友進行黑白藝術世界的哲思交流。
冰川先生作為個性特色鮮明的當代藝術家,運用手中的畫筆或畫刀,以黑白的鮮明對色,組成獨特的藝術世界,受到東西方繪畫藝術界的關注。他告知我,新著《蕩上心》是他近些年來的新作以及藝術感想薈聚,是對黑白世界“美”的不馴之必要的一種理解與闡釋。引用冰川先生的哲思:所有對美的皈依都是突發(fā)癡想的;不能分類。美就是這樣獨孤的證明。所有美的愉悅,像一種革命的春藥,都來自瞬間觸發(fā)的獨特提煉,仿佛是一揮而就。扣心弦的就是這濃縮、偏向的精神“單數”和圈套;沒有概念、沒有功利、沒有道德也沒有非道德。每一次為了證明美的真實和誠意就像是為了證明它是假的。因此一直失手。上帝和癡想有時就是便宜難看、害羞又墮落,許多話不說——有些話不說才是“真”的;真的挽留。
作為冰川先生的老鄉(xiāng)與摯友,我曾在南通老家梅庵書苑、狼山腳下冰川畫室、巴塞羅那冰川家中以及其它場合,與這位藝術家進行訪談交流,就藝術個性、藝術的社會價值、東西方文化與藝術比較、藝術市場等話題廣泛交流。在我心目中,冰川先生不單是一位藝術家,更是一位富有哲學思考的人文學者,藝術作品具有鮮明個性特征,以黑白組成獨特世界,被評論家李陀譽為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畫種;更為珍貴的是,冰川在藝術世界里追求與捕捉內心的樸素激情和樸素靈感,致力于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我的對話,傳遞給這個世界某種意義上的哲思。
30多年來,冰川先生一直用最單純的形、色和方法創(chuàng)作,只說自己喜愛并了解的東西,以致無法脫逃出去,最終竟有了“熱愛”的焦慮。在畫面上他處處說著:我在這里,“這里”;而恒久的工作量及工作情緒卻是“有朝一日一定要逃離這里”……種種突兀、戲似、難以忍受竟成了他持久、真實的激情。至于永恒的黑白兩色,這是他特殊的核實,他把它看成自然之外的東西,是個體又主觀的記憶經驗,它正好讓他以自己的天性呈現本色。
在冰川先生看來,通常,本色、天性是一個角落,創(chuàng)作時這個角落更像一個沖突;他喜愛經驗的沖突。很難明白表述創(chuàng)作中的追求,一是藝術創(chuàng)作里沒有什么樸素有力的真知,人只是自有信以為真的真理;二是個體極致的追索也不一定是什么好東西,私想的時候也可能看不見其它;另外群眾的眼光似乎是雪亮的,群眾的感觀、經驗也富麗多變挑剔,但并不可信……冰川先生以為,創(chuàng)作人只需要完成自己“最好的東西”就行了。“最好的東西”對大多數人來說,簡直無從談起;所以一個人發(fā)自內心做一件事,盡心盡力地陳述和澄清——里面有什么并不重要,真實不虛的表述就好了。有鑒于此,冰川先生也不迎合觀眾,認為迎合就是鼓噪,副作用會太多。
冰川認為,自己沒有創(chuàng)造什么特色風格,沒有什么新畫種。他只是專一、誠懇、素質又直接傳達而已,只是慢工作,慢得只以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正常運轉的時候,慢、笨、拙可能更好……聰明和它在創(chuàng)作里是同樣的價值——所謂風格大概也就是畫深入、極致化后,個人氣質的那把勁提上來啦,“根”性露出來,圖式就出來了。為性靈畫畫的時候,筆下就會出現自己,有主心自能得到隨心所欲的自己。所以風格是讓沒有風格、又不用心的人去擔心的事。
冰川先生崇尚的藝術標準是源自于藝術家內心的樸素激情和樸素靈感。他認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樸素很簡單——非常真實的簡單,但生活的樸素和創(chuàng)作的樸素不同,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樸素常常變成黑色幽默,創(chuàng)作中的樸素人順著一個單純想法,平實地說出來就行了。但奇怪的是創(chuàng)作中樸素很難做到自然、簡單,因為很難找到真正想表達的東西,除了破壞……常常是志存高遠,然后樸素就不見了。 以冰川先生的看法,找到所謂創(chuàng)作的樸素辦法,就是不去尋找它,創(chuàng)作應當活在此刻當下的自然、直接提問,帶著與生俱來的素樸純真,這直覺是發(fā)散的,直接刺激思想。此后那些該來的不請自來,或者根本不來。我們只能一腳一腳地走出來,毛病百出也沒關系,犯錯改錯是創(chuàng)作的重要部分。
訥于言敏于行的冰川先生感覺人與人的對話太難,人人只肯說自己的方言、演自己的角色,他不喜歡甚至于缺乏興趣。他圖式里的花鳥蟲魚、植物、女性都是天然;中國藝術里人和自然是同一體的,他自認為沒有設計,“自然”是主語,“我”像個恐龍,私心的時候,恐龍胡亂跑出來,帶著各式愚蠢自我的面具。能生動呈現人本色底子的形態(tài),都是嚴肅自然的創(chuàng)作,大致上,人只能與自己的底色達致和諧一致,人原本就屬于這里的;“底色”喜愛它的豐富和邪惡,對它的樸素表達直擊乏味庸俗的美術表象。這樣就構成了冰川先生的藝術風格。
冰川先生認為,一種自然快樂的創(chuàng)作應該永遠都不知道該怎么創(chuàng)作,因為不知道更好的。不知道更自然;真實的創(chuàng)作首先、始終、本質上是單獨的、個別的,不可被同化、說明或還原。正是這根源的“獨特性”讓人直接站在混沌自然的面前,超出普常的感受——他一直屈從于創(chuàng)作中的混沌爭斗,這甚至是他創(chuàng)作的主題,屈服于此也讓人無所顧忌地表現。美和自然是在冒險、危險中被敞開、揭示。是揭示,而不是刻意營造和杜撰,這掙扎、尋找也是一種學習領悟自然的過程。
冰川先生是改革開放偉大歷史進程中走出國門的新一代的藝術家,在東西方文化的沖撞、交流、融合中實現藝術的升華。他于上世紀90年代初就去荷蘭留學,從此旅居歐洲達20多年。對于東西方文化藝術互鑒融合,他以自身經歷認為,以前總是糾結于東西藝術的長短、效用等等的比較,生硬地劃紅線。其實它們像是兩條道兩種風景,到達的目的地也不相同,是兩種不同方向的體系,有差異、特色之區(qū)分,沒有水平高下之分,沒可比性。他認為東西相互交流、認識、相互營養(yǎng),沒必要硬分類——就像兩個人,兩個人未必要真正碰上,碰上了也未必一定要同行;各自的模樣,各自的目的地最好;東西“各美其美”,各有其大美至美,到了一種境界,這大美是相通的,是天下大美、大同之美;沒必要分別。單就繪畫而言,冰川先生認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和理論是相對成熟、完整的一種參照系數。20多年向西的創(chuàng)作實踐,實際上是往回走、往回看的意思。
冰川先生認為,任一種文明的文化風尚都是同中見異,又異中見同,許多看得見的文化面貌,都不過是風尚、習俗紙板做的面具,印度、埃及、希臘、波斯等文化藝術漸逐相融就算一例,異和同有時候根本是一致的。硬要分東西狹窄了,藝術上的“異”是一種方法、樣貌,藝術上此方學彼方,此法學彼法很正常;再說,民族非永恒性質的東西,人性、自然包括時空都會變,特別是當代文化交互作用已越來越深刻地發(fā)生在每個個體藝術家的心理層面,最后總是、也只能是個體生命推動創(chuàng)作,完成美育。對一種外來文明形式、風格、技法,甚至挑戰(zhàn)的回應,主要取決于外來因素是否能滿足自身的需要。畫家的需求是真正的需要,其它人為的刺激短暫易逝。明明白白吸取、混用一切外來的、新鮮的,同時不忘本民族的系統(tǒng),如果思想上能有根有底,以我為主,甚或自成一格,那么管它什么牛頭馬面,都會有助于自身文化的進步和發(fā)覺,也有助于解決自身的問題;我們甚至可以沒必要去理解牛頭馬面原本的意義和目的。
對于藝術和藝術市場的見解,冰川先生認為,這一直是充滿好萊塢的價值觀,時尚、花哨、瘋狂、精彩……藝術家做一點游戲也無傷大雅,反正每個朝代的大部分藝人都在胡說八道。金錢和藝術若果是真實的在做游戲,其實也好過沒有游戲,反正金錢和作品的價值都在貶低,市場變化不是什么壞事,因為一切都在劇變——速朽也沒關系,那也是一種活力、推進力,因為我們也有速朽的讀者。我們活在速巧的時代。
有評論認為,南通是一塊人文薈萃、英才輩出的風水寶地,具體來說甚至于是一個盛產畫家的地方,李方膺、趙無極、王個簃、袁運甫、范曾等一大批著名畫家源自于這塊江海大地,可以說群星璀璨。對此,冰川先生的理解很簡單:南通人有特殊的專注力和心思,自持、踏實又細篤,重要的是不隨波逐流,這年代不隨波逐流就是藝術了。另外可能是重要的一點,南通人有特別好的自學和消化、變化能力;每個獨特的創(chuàng)作人,都有自己的好腸胃和定盤針,也就是不管什么東西都能消化變成營養(yǎng),不管歷經多少復雜變化,總能回到自身根源的心,并變化出什么什么斯文來。再另外南通人也不喜歡抱團,內心和身段似乎更喜歡是獨自“一個人”。創(chuàng)作者這么大膽的想那么大膽的做,是因為真的不信什么權威,南通藝術家總是醒過來早———與其模仿榜樣,不如樹立榜樣。冰川先生的印象是,一個人殊異的特質永遠在一個地方等著人去完成。事實也是,想尋找就找得到,青澀也不著急,再生澀的果子也會自然成熟的。
長期的接觸交流,我與冰川先生的絕大多數朋友的認知一樣,冰川先生的藝術世界具有個性特色,他的哲思也具有鮮明的個性特色。在這次上海書展以及國際文學周期間,關注并喜愛冰川先生的書友們,可以與這位當代藝術家的精神世界進行一次近距離鏈接。(作者何建華 系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原副院長,上海文化研究中心首席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