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杰從不去想那些受害者,被偷的人在他意識里是與他無關的陌生人,“沒愧,也不后悔。”他語氣里沒有一絲抱歉。
陳振杰站在和父母生活過的老屋前。新京報記者劉珍妮 攝
文|新京報記者劉珍妮
過去的經(jīng)歷,在陳振杰的嘴里,好像是別人的故事。
他會一直盯著你,觀察你的表情,他的眼神大多數(shù)時間暗淡無光,但很少躲閃。
如果不是最近一次偷手機被警察控制,路人很難想象這個眼袋下垂的老人會是長沙市年齡最大的扒手——從19歲離家出走,盜竊生涯跨越了60年。
“如果生活沒法保障,我可能還會(偷)。”對陳振杰來說,那就像跟隨至今的煙癮,“改不掉了”。
把偷看成一種職業(yè),陳振杰大多數(shù)時間里獨來獨往,沒有多高超的技巧,也從來不用鑷子、刀片。
偷了一輩子,沒攢下1分錢,因為肺結核病在街頭嘔血,他連160元的醫(yī)藥費都拿不出。
無妻無子,無家可歸,雖然警方對他監(jiān)視居住,但陳振杰的晚年早已陷入困境。
此時,控制他的公安,報道他的媒體,救助他的民政部門,都成了這個“老偷兒”想要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醫(yī)院里,陳振杰大喊著,“我不想死在大街上。”
2001年1月,陳振杰在長沙行竊被抓。圖片來自瀟湘晨報
嫌疑人
一次沒有反抗的抓捕
送走老人的幾天里,張鵬晚上睡覺前都會想起陳振杰,“本該是兒孫滿堂的人!
這位刑警第一次看見陳振杰是在監(jiān)控畫面里,他不愿相信這個老人,就是他鎖定的扒竊嫌疑人。
那是在今年3月19日的長沙市太平老街,老人緊跟在一個白衣女子身后。這是條特色古街,天心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展示中心門前,排了長長的隊。
老人也在人群中,右手拿著一把雨傘。白衣女子往前走一步,老人就跟著挪一步,上半身幾乎與女子緊貼。
監(jiān)控視頻中,陳振杰(右下)緊貼一名白衣女子,準備行竊。
“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可能?”張鵬知道,這種動作符合扒手的一貫特征。
女子快走進檢票閘機時,老人一步踏上臺階,用傘擋住了女子的右側衣兜,一同擋住的還有他的手。隨后從傘下掏出一部手機,迅速塞進自己兜里。“整個過程不到2分鐘!
從警10年,張鵬在長沙市坡子街派出所工作期間,抓過幾百名扒手,帽檐沒遮住的那圈花白頭發(fā),讓他一眼就能記住這個老人。
抓捕過程一點都不費力。3月25日傍晚,還是太平老街附近,老人還在四處張望。張鵬和兩名同事悄悄圍上前,“你是不偷過別人手機?”
以前抓過的扒手大多會抵賴、反抗、逃跑,但眼前的老人一句沒辯解,點了點頭就跟他們走了,甚至都沒用上手銬。
老人也跑不動了。他身份證1938年的出生日期讓張鵬感慨,自己父親不過60歲,“他都快是我爺爺輩的人了!
在口供上簽字時,陳振杰寫的還是繁體字。
審訊室里,留給張鵬最深的印象是陳振杰的眼神,“沒有一點緊張,很平靜。”陳述偷盜經(jīng)過時,老人說從19歲離家打流(當?shù)胤窖裕毫骼耍_始學偷。
張鵬說,陳振杰算得上是長沙最老的盜竊嫌疑人。
接下來的現(xiàn)實也讓張鵬嘆氣。他們發(fā)現(xiàn)陳振杰一生無妻無子,戶籍地安沙鎮(zhèn)文家塅村老家里,老屋早已塌得只剩一堵墻。
流浪者
“抓小偷”的叫聲幾年難忘
或許是年老思歸,最近幾年,陳振杰回村里的頻率高了。家里的老屋成了一片林地,旁邊的竹筍長出2米多高,只有一堵爬滿了深綠色苔蘚的土坯墻能證明這里曾有人住過。
扒拉開樹叢,眼睛盯著土墻,在老屋前站了10多分鐘,老人的兩頰微微顫抖。
站在老屋前,陳振杰的臉頰有點發(fā)抖。
有村里的后輩喊他陳二爹,村里人很少見他回來,也沒人知道他在50公里外的長沙城里干啥,但有人記得他為什么離家出走。
文應龍和陳振杰從小一起玩到大,說起老鄰居,他“哎”了一聲,如果當初陳振杰的父親真打他一頓,或許就能攔住他,“他爸看重他,給他取的名字里都有個‘杰’字,希望他成為‘人杰’!
陳振杰19歲那年,父親出門干木工活,臨走讓他天黑前翻翻家里的紅薯地,他懶得翻;貋硪姼赣H要打他,出門便往村外跑。
一賭氣跑到長沙市區(qū),他在湘江邊的輪渡口干起推車的營生,推一車貨5分錢。一天能賺5毛錢,“只夠喝個甜酒。”晚上他睡在輪渡邊的橋洞下,洞里都是“打流”的人。
流浪者里有人靠偷盜過活。鉆窗入室,偷衣服,順毯子,再拿去換錢。陳振杰也開始加入。
夜里他給人望風,緊張得發(fā)抖,看見別人家里亮了燈,壓著嗓子催同伙走,“干得多了,膽子就大了。”
第一次單獨行竊,是偷衣服,他學別的小偷那樣大方地溜達進巷子里,“心也砰砰跳!背蛞娨粦羧思覜]人,伸手將晾在繩子上的布衣抓走,塞在衣襟下扭頭就往巷子外跑。一直跑到落腳的橋洞下才敢左右看。
本以為沒人發(fā)現(xiàn),但治安隊抓住了收衣服的人問來路,他被供了出來。第二天陳振杰就被抓進了治安指揮部。
沒幾天,他就被放出來了!霸瓉硗狄路蛔チ艘矝]啥大不了!
這輩子到底偷了多少次,陳振杰記不清了,但他對最害怕的那一次印象很深刻。
那是在公交車站,他把手伸進一個乘客的口袋,被旁邊的人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抓小偷”的大叫像刺一樣扎進他腦子里,勞改的頭幾年都記得那聲音,“尖尖的”。幾個人一下圍上來,他的脖子被人從背后捏住,文革時代,別著毛主席像章的人們揮著拳頭,叫喊著把他扭送到軍管會。
第一次被送進了勞改農場,軍管會判了他7年刑,岳陽建興農場,他翻土、種地,干他在家都不愿意干的農活。
自述里,60年中,陳振杰只記得他被勞改的其中3次,加起來有13年。其余的都記不清了。媒體的報道顯示,他先后被勞改、勞教了8次。
在治療肺結核的醫(yī)院里,陳振杰每天幫病友登記伙食、送飯。
兒子
母親死時他在勞改
改造期間,記得最清楚的是父親的來信,信中說母親去世了,棺材板是用他偷偷藏在家里的錢買的。
年輕的時候回村里,他只挑白天村里人干農活時,避開鄰居和父母。一次回家,他悄悄把偷來的50塊錢藏在柜子里,那時的50塊錢,是城里人三個多月的收入。
“父親在信里給我評了7分孝心!标愓窠芏⒅矍暗牟璞,兩頰發(fā)顫,沉默了很久。
父親在他心里是個柔軟的詞,“父親對我好,看重我。”他清楚地記得父親死于1982年,食道癌。
文應龍記得,陳振杰回家后就到隊里的林場里干工。一天10個工分,別人干不滿,他能拿滿。他拿布包把隊里分的兩斤谷米裹緊,回家就給老爹熬粥。
“直到我父親死后,我徹底沒了牽掛,又去了長沙!蹦悄觋愓窠44歲。
文應龍眼里,父親的過世并沒有給他帶來悔改,“如果成個家,有個女人拴住他,可能又不一樣了。”
陳振杰說他有過成家的機會,“小時候和村里一個妹陀(方言:女孩子)訂過娃娃親!蹦枪媚飩頭不高,梳著兩根麻花辮。
“我也喜歡她!标愓窠苣樕系谝淮斡辛诵θ,他請姑娘吃飯,姑娘說她當上了老師,陳振杰不敢回話,以后再也沒主動聯(lián)系她,“我配不上人家!
這之后,他徹底斷了成家的念想。
陳振杰偷了60年,文應龍也沒見他過上富貴日子。在長沙,他看見過陳振杰就睡在拆墻房屋的廢墟里,地上積著一汪水,上面搭個木板就是床。他勸陳振杰別再打流了,“你老了怎么辦?”
陳振杰低頭看著腳面,說起自己的后悔事,“一沒存到錢,二沒成個家!
在他心里,鄰居比親戚好。他說堂弟妹明知他住院,從沒來看過他,“他們表面上挺好,心里應該瞧不上我!
陳振杰會在飯點準時給醫(yī)院食堂匯報訂餐數(shù),幫病友訂飯。
老偷
從人人喊打到閑事莫管
漸漸地,他成了小偷里的老偷。
這輩子偷得最多的一次,6000塊錢,在開往深圳的列車上,中途下車把皮夾子一扔,住30元一天的旅館,吃幾塊錢一碗的米粉。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對他來講,這算是奢侈的生活。
沒錢了就偷,有錢了就賭。不出5天,錢都輸完。
偷竊和賭博是陳振杰的兩個心癮,“偷到了就是贏,被發(fā)現(xiàn)了就是輸。”
他也曾被別人偷過。有一年八月初一,南岳衡山都是拜菩薩的游客,山下人擠人。他剛得手,擠出人群正準備數(shù)錢,發(fā)現(xiàn)衣兜被人割了個口子,“媽的,賊讓賊偷了。”
回望這么多年,陳振杰的偷竊生涯和這個社會,都在慢慢發(fā)生著變化。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兜里都沒錢,他偷得最多的是糧票和布票;八九十年代是他“最風光”的時代,改革開放了,每人兜里都有了鈔票,對小偷還沒那么多防范,“那時風氣好,可能大家眼里沒那么多小偷”;2000年之后,大家都把錢存在銀行卡和存折里,防范心理也強了,陳振杰更多地跑到火車站里尋找目標,甚至扒著火車一路偷過去,岳陽、杭州、嘉興、武昌——窮家富路,他知道什么場所人們揣的錢多;2010年左右,火車票推行實名制,年過七旬的他連火車站也不好進了,只好轉向公交車站和商場周邊。
他從不用鑷子和刀片,沒有作案工具就不會被人輕易抓現(xiàn)行。他覺得,人們有錢了,膽子反倒越來越小了!傲呤甏,人們會喊‘抓小偷’,街上人人喊打;現(xiàn)在的人,只要自己沒被偷,看見也不多事。”
一旦失手被事主發(fā)現(xiàn),他一般不多說,把東西還給人家轉身就走。
在他看來,偷竊不留證據(jù),就不會被抓!叭俗C、物證都算。”
最近一次被抓,陳振杰說他根本沒想跑,也跑不動了。和警察打了一輩子交道,他清楚地知道抓他一定有證據(jù)。
陳振杰從不去想那些受害者,被偷的人在他意識里是與他無關的陌生人,“沒愧,也不后悔!彼Z氣里沒有一絲抱歉,只是把偷竊當成了職業(yè),“不偷沒得活!
70歲的時候,陳振杰開始力不從心,摸進人兜里的手,沒那么快了。
碰上相熟的年輕扒手在街上晃蕩,他勸他們別再偷。“我70歲了,被抓了看守所不收,你還小,抓住了要被關。”年輕的“同行”不屑,“你么得管(不要管)!
他開始懼怕人們看他的眼神,以前不在乎、沒看見的東西,在他老了以后開始變得敏感、清晰。
老了時,有一次摸人手機被發(fā)現(xiàn),對方呵斥“這么大歲數(shù)了搞這個?”嫌棄的眼神和“這么大歲數(shù)”幾個字,總提醒著他真的老了,“讓熟人知道了笑話!
年輕時的小偷陳振杰什么都不在乎,老了開始“怕人看不起”。
老人
最后一根稻草
吐血撲倒于街頭,如今比被警察抓住更讓他害怕。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清晨,街上沒什么人。他從棋牌室出門,咳倒在路邊,血吐了一地。有人把他送進醫(yī)院——肺結核的痼疾發(fā)作。
醫(yī)院里沒有血,輸血要從別的地方調,調血的160元他都拿不出。
能求助的只有文應龍,老鄰居趕來救了急,“不然我就死了。”
文應龍接濟過他很多次,除了自小長大的情分,在他眼里,陳振杰偷不算大惡,“他從來不在村里偷,在村里口碑不錯。”
他找回村里,文應龍跟著他把戶口、身份證補齊,還幫他向村里申辦了低保。
錢,對于現(xiàn)在的陳振杰來說比以往更重要,花過無數(shù)不屬于自己的錢,但他存折上每月340元的低保誰也不許碰。
這成了他不愿意接受鎮(zhèn)政府安排、住進鎮(zhèn)上敬老院的原因,“住進去,340元都讓他們取走,我一分錢得不著!
由于身患肺結核,又年近8旬,這次被抓之后,警方對陳振杰處以監(jiān)視居住半年的強制措施。4月初,陳振杰被送進了一家定點醫(yī)院。
平時無事,陳振杰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溜達。
看有媒體扛著攝像機來了,陳振杰趕緊掏出身份證和紅色的養(yǎng)老金存折,以此證明他年紀大,只有340元低保金,老無可依!澳銈兡懿荒芙o我解決居住問題?”他反復問。
一旦被問及最近被抓的事兒,他把身子往病床里一扭,“我不和你們說!”
醫(yī)院里沒人知道他的經(jīng)歷,“說出來影響我的聲譽!
而醫(yī)院的主任認為,他不住敬老院是因為醫(yī)院更自在,“有幾次晚上查房他都不在,一問是出去打牌了。”醫(yī)生覺得他可憐又可氣,“醫(yī)院畢竟不是救助站,他的結核病已經(jīng)沒有傳染性,按理應該出院!
醫(yī)院的意見讓陳振杰恐慌。他給報道記者和民警張鵬打電話,也多次找過安沙鎮(zhèn)政府社會事務辦主任廖交林。
去年年底,廖交林第一次見到陳振杰,他拎著被褥找到了她辦公室。鎮(zhèn)里已經(jīng)專門給了他一筆臨時救濟金,三個月1000元。
她心里一直記著這個老人,今年低保金從340元漲到715元,廖立馬給老人去了電話。敬老院他不住,廖交林為他想了兩個辦法,“讓村里給他修房子,或者我們政府購買服務照顧他!
很多有交集的人都對他抱有善意。村民老文看了電視,才知道陳振杰偷東西被抓了!澳且膊淮蚓o,讓他回來,村里給他修房子,老了,在外面怎么活?”
文應龍甚至想幫他租間房子,大伙一起照看他。
陳振杰愿意回村里,那里有父親的墳,有文應龍這個朋友,“只要有地方住,我就不出去了,我不想死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