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廣網北京6月13日消息(記者王晶 張凱航)卸下一切光源,這是一次特殊的就餐體驗。
掀開粗布簾,在盲人服務生的引導下,隨后的客人扶著前面客人的雙肩,像排隊似的小心翼翼地走進用餐區,穿過門廊,上一個臺階,便徹底告別光明,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世界。
沒有一點光亮,使空間沒了距離感,總感覺眼前有一根立柱或是一堵墻,情不自禁地伸過手去摸,而腳底幾乎在蹭著地面前行。終于坐到了椅子上,每一寸挪動都很微小,生怕幅度太大碰倒餐具;用餐過程更是狼狽,勺子放到嘴里時,常空歡喜一場。
而在無邊的黑暗里,你身邊的人,反倒成了一束微光,甚至是一根“救命稻草”。
這家位于西單商圈的網紅主題餐廳——木馬童話黑暗餐廳,如今已運營了11個年頭。黑暗,不僅僅是招徠顧客的神秘招牌,更是被寄托了許多的內涵與情感。
餐廳微光區(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因為懂得,所以珍惜”
餐廳的名字,取自西方著名傳說特洛伊木馬,寓意為在黑暗中蟄伏積蓄力量,以小博大出奇制勝。
與記者設想不同,餐廳并未設在市井街頭,而是“藏”在西單西西友誼酒店八層。這樣的設計,在見到創始人于爽后才得知,“是為安全起見,黑暗餐廳無法接待大流量的顧客,且受空間設計限制,必須有這樣特殊的考慮。”
一身素衣、一抹淡妝,出現在記者眼前的于爽不慌不忙。
這家餐廳的誕生,與她的過往經歷有著直接聯系。1999年,彼時只有28歲的于爽,還是外科醫生,一天要做10余臺手術。也就在這一年,她變成一名視網膜脫落累及黃斑的患者,“我是單眼失明,走路時有時找不到方向,徑直就走向墻角了。”
好在半年后,經過手術成功恢復,于爽重見光明。
2009年,她有了自己的女兒,這讓她不禁產生了新的思考,孩子過度使用電子產品對視力的忽視,身邊眼科醫生對視力普遍下降的討論,還有自己曾經短暫失明的經歷,都讓她覺得,必須要讓更多人了解視力保護的重要性。
于是,“寓教于樂”又承載夢想的黑暗餐廳,開業了。
于爽首選盲人來做服務員,最多時,同時有四位低視力和盲人員工在這里工作,“在一視同仁的黑暗中,習慣和熟練,給了盲人相比正常員工來說更多的自信。”來自北京聯合大學特教學院的周昊雨就是其中的一位,從大一兼職到至今,已是餐廳經理。
餐廳人多時,昊雨會走慢一點,或者靠著墻邊走,但依然還會有客人撞上他,在帥氣、陽光的外表下,很多人看不到他的盲態。記者剛見到他時,也并未察覺。他可以在無人引導的情況下,在餐廳里行走自如,還要帶領客人進入“黑暗世界”,安置到位子上,隨后還要上菜、撤盤、彈琴……“在暗區行走和外面走沒什么區別,新服務員來了都是我給他們培訓,確實在這里面,別人都不靈。”
昊雨的盲文樂譜就放在前臺,許多顧客在等待間隙,會好奇地摸摸盲文書籍,當然也會忍不住發問,“怎么去吃?能找到嘴巴嗎?”但昊雨從不“劇透”,“黑暗世界”的真容也從未示人,他多數回復:“一個人一個吃法,100個人100個吃法,進去就知道了。”
他們還會設計一些創意菜品,比如牛排旁邊配上香脆的印尼蝦片,有不少顧客留言說,“看不見,聲音就顯得清脆,會覺得身邊多了一只倉鼠。”有時,也會被嚇一跳,菜里放了幾顆跳跳糖,嚇得顧客不知何物,緊緊抱住身邊人。
光源存放柜(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進入黑暗餐廳(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黑暗的隔壁,是光明”
餐廳有“微光”和“黑暗”兩個就餐區,微光區內布滿發光微弱的月亮星辰。而暗區,則是不折不扣的“伸手不見五指”。
采訪臨近結束剛好是午時,記者決定體驗一番。
把貴重物品以及發聲、發光物品存入儲物柜后,周昊雨在最前面導盲,后面的人則是搭著前面人的肩膀逐一進入。撩開厚厚的簾子,黑暗劈面壓來,什么都看不見了。“小心,腳下有個臺階。”周昊雨提醒到。記者以為眼睛適應黑暗后,可以隱約看清周遭。但瞬間,那種對未知環境及黑暗的恐懼,侵襲了整個神經,以至于,有種要迅速逃離的沖動。
為了分散那種壓抑感,記者嘗試與其他人閑聊。然而,依然無用。這種黑暗,讓人恨不能插翅而逃,卻又不敢邁大步行走。
按照服務員提示坐好后,隨即被送上餐巾紙、水等物品,并告訴東西放在什么位置。而頭盤菜一般不報菜名,需要自己品嘗。記者伸手試圖去摸一下,卻怎么也找不到具體方位,還不小心碰倒了水杯,俯身去撿就是碰不到。
一時間,我們日常的行為習慣,第一次成了需要別人協助的高難度動作,那種窒息感和慌亂揮之不去。很快,服務生又送來面包,記者胡亂摸到了一片放在嘴里,“你吃到我盤子里來了。”同行伙伴的提醒,讓鄰友開懷大笑,記者也逐漸放松了下來,“人看不見,內心恐懼感會增強其對周圍人的依賴感和信任感,人與人的交流會更加真誠。”
正說著,周昊雨又將牛排端了上來。
但這一次,記者卻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嘴巴,很快就耐性全失,幾乎是用手摸索著在桌子上找食物,抓住什么就往嘴里送。出來后才發現,有人和記者一樣,滿身都被菜油弄臟,相視一笑;但也有人,是哭著出來的。
“看得見,就是幸福”,這是暗區出口愛心墻上留言最多的一句,而寫下此話的,多數是中年人;也有的年輕人寫道:“我偷到了她的牛排,她也抓到了我的手”;還有的求助于服務員,“這盤子里究竟有多少塊牛排,我一伸手就有,再一伸手還有。”
還有很多趣事并未寫在留言板上,他們曾接待過兩位不講英文的外國客人,但端上牛排和羊排后,雙方既看不到也無法描述,怎么辦?周昊雨急中生智,發出“咩”“哞”的聲音,來幫助客人區別菜品,而黑暗中的客人,也開始模仿予以回應,很快便“接頭”成功。
周昊雨調侃:“我們是家‘黑店’,喜歡暗中作樂。”隨后又很一本正經,“當人關閉一種感官,可能就打開了另一種感官的清晰度。”
留言墻(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一位網友留言(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我希望,為他們提供更多機會”
周昊雨在暗區忙活,而在后廚,一位名為昕雨的服務員正在制作甜品。看著記者向前走來,她微笑回應,并告知每天上午11時會開餐。
這里不僅有盲人,于爽說,餐廳里六成的員工都是殘疾人,昕雨也是這里的殘疾人員工之一,是一位智力為二級的殘疾人。此工作之前,年已30出頭的她從未參與過社會工作。
而如今昕雨的溝通和表達能力,完全出乎記者的預料。初來餐廳時,昕雨連和人說話都困難,經過一年多時間,她不光與人溝通順暢,甚至還學會和其他服務員錄制抖音視頻。
還有各種不同需要幫助的人,在這里有了和形形色色人們平等交流的機會。
后廚的山東小伙杜傳旺也是一個例子。六七歲時失去了母親,與父親和弟弟相依為命,13歲時去汽修廠當學徒,遭遇不測。險象環生后,面部依然因鼻子壞死而異于常人,在杜傳旺20歲時,于爽從相關慈善機構獲悉其一直沒有工作遂將其聘入餐廳。
只有小學學歷的杜傳旺,初來餐廳時,瘦弱、孤僻、零生活經驗。在與餐廳全體成員共同生活后,從學徒開始,加速成長,心性漸漸開朗,找到了自己的社會角色。
杜傳旺將面包端出(受訪者供圖)
如今,開業至今11年,餐廳已有近80位盲人員工在這里工作過。于爽常說,相比而言,殘疾人員工比普通員工更認真仔細,更懂得珍惜機會。他們常合作推出頗具深意的美食,比如盲盒餃子。“12個餃子里。你不一定抓到什么口味,你吃到什么就是什么。”
很多食客留言,這像極了我們的人生。
餐廳現有大概3000多封客人手寫的留言,滿滿地裝了幾大紙箱。黑暗之下,這家餐廳不僅見證了很多愛情故事,還有人在這兒思考和感悟人生,對家人傾訴與表達。
讓不少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對母子留下的繪畫留言。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說:“媽媽,好黑呀!”媽媽安慰她道:“寶貝,要堅持!”旁白寫下一句“黑暗的盡頭是光明!”
幾句話雖很簡單,如今仔細讀卻回味無窮。
每晚9點,周昊雨在抖音上進行直播,為網友演奏鋼琴、講述餐廳故事(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黑暗中,面對自己守住內心”
在這里,視覺關閉了,內心的底色卻更加清晰。
也常有一個人來餐廳吃飯,稱之為“閉關”;也有一個人來,是在后天失明后,“他們其實想來面對的,是自己。”餐廳內一位盲人服務員說。
一位北京律師,人到中年酒后一夜失明,跑來這里求援,盲人服務員毫不吝嗇地教他使用手機電腦、公共交通出行。隨后,這位先生帶著妻子一起到黑暗餐廳用餐,出來后,妻子頗為動容:“我終于明白,為何先生在家里總會有一些叮叮當當奇怪的舉動。”
于爽說:“他們在這得到的,是換位思考后的理解與包容。”
……
然而,記者在采訪中得知,就是這樣一個被寄托了許多情感的餐廳,如今受疫情影響已是岌岌可危。餐廳3月開始營業,當月客流量只有50多人,5月也只有110多人,“流水還不夠房租的一半。”于爽表示,為了節約成本,目前只有5個人上班,均無休息日。
為了緩解疫情帶來的影響,于爽和周昊雨紛紛召集朋友們來支持,同時出了外賣,希望盡可能增加流水。甚至,為了增加客流量,周昊雨開通了抖音賬號(周昊雨哥歌)進行直播,每天晚上9點,他都會準時坐在餐廳里的鋼琴前,為粉絲們彈奏一曲,分享一些發生在餐廳里的故事。
不少老顧客在下面紛紛留言:“黑暗中,我們能夠守住的,只有內心。”
于爽說,目前,全國若誰要想開這樣的餐廳,他們愿意從技術上提供支持。而這也正如黑暗餐廳所倡導的那樣,愛惜自己體諒別人,再力所能及地去行善。
也許,黑暗的盡頭,就會迎來光明。